聆听季羡林老师谈敦煌文化

早些年,季羡林老师在北大常讲敦煌学,在校的学生和社会上的一些知名人士也慕名来校聆听。我记得1999年的夏天,敦煌要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一个实物与美术造型相结合的展览,国内一些敦煌专家学者,包括日本的学者来到北大红楼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,听季羡林老师谈了许多关于敦煌的故事和学术观点。那一次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  后来,我几次聆听季羡林老师谈敦煌,并面对面采访了他。季羡林老师讲述的敦煌仿佛把我带入到一种文化的境界之中。我沿着那条漫长的古道戈壁不断去叩拜敦煌的遗迹,倾听黄沙尘世间的那一曲曲悠远的驼铃声。我在寻觅中产生过犹豫,也疑生过一串串反问,何为敦煌文化之魂?

  那天上午,天气格外好,季羡林老师坐在椅子上,扶在小桌前热情地接待了我,看上去心情很好。秘书告诉我只有半个小时谈话时间,于是,我开门见山提出了一些敦煌的思考问题,想听听老师的教导。

  “季老,您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敦煌的印象吗?”我问得很小心。

  那一刻,季羡林老师的眼睛亮起来。一提到敦煌的话题,他显得很兴奋,说话的声音也很大。他带着山东的口音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:见到敦煌之前,有关敦煌的文字和图片早已深入人心,几十年梦寐以求的敦煌看在眼里很是激动。那里并没有崇山峻岭,黄沙坡前有几棵千年老榆,虽说四处荒凉,但金碧辉煌的牌楼周围还开着黄花、红花,很是纯洁,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。尽管如此,可通往敦煌的道路很难走,生活条件非常艰苦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里严重缺水,就连我们吃的水,都是部队的官兵从几十里外地方用车运过来的。可以说,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和佛像得以保护,是部队的军用汽车不断地运水,才使保护敦煌的几十位工作人员有了生活保障。说到这里,季羡林老师带着深厚的感情回忆道:我很敬佩守在敦煌40多年的常书鸿同志和他的爱人李承仙同志,他们在那个偏僻的荒漠里忍受各种困难,住在低矮的小房子里,办公室、图书室、卧室、餐厅都在那里,为的就是保护敦煌文化和研究敦煌文化。门前院子里有棵梨树,承仙同志说这棵树是他们40年前栽下的小树苗,如今已是粗壮的大树了,而且树枝茂盛,果实累累。

  季羡林老师在感叹常书鸿和李承仙为守护敦煌文化付出青春的同时,流露出对敦煌文化的思索与怀念,反复讲到敦煌文化与自然的和谐内涵。我记得很清楚,季羡林老师在《一生的远行》中有一段话———至于千佛洞本身,那真是琳琅满目,美不胜收,五光十色,云蒸霞蔚。无论用多么繁缛华丽的语言文字,不管这样的语言文字有多少,也是无法描绘,无法形容的。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了:“只能意会,不能言传。”洞子共有四百多个,大的大到像一座宫殿,小的小到像一个佛龛。几乎每一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。洞子不论大小,墙壁不论宽窄,无不满满地画上壁画。
  说到那里的壁画、佛洞,季羡林老师很激动,似乎变得年轻了许多。季羡林老师说:“40000多平方米的壁画,绘画的时间绵延了1000多年,内容包括了天堂、净土、人间、地狱等等无所不有。我仿佛漫游了天堂、净土,漫游了阴司、地狱,漫游了古代世界,漫游了神话世界,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,攀登神山须弥山。我脑海里堆满了色彩缤纷的众生相,错综重叠,一时理不出头绪来。我置身到壁画和佛像前,一些非常抽象的东西,变得非常具体了。这包括文学、艺术、风俗、习惯、民族、宗教、语言、历史等等领域。”

  我曾读过不少季羡林老师的文章,听过他的课,但如今在他的病房里面对面再次聆听他讲敦煌时,我似乎有种潜意识的沟通,灵魂之门仿佛一下子打开了,精神的那种意念也随之在寻找着什么?那一刻,我说不清楚。我望着季羡林老师那充满睿智的目光,联想到他写下的许多文章,还有他与释迦牟尼、玄奘的对话,我真的飘逸到了千佛洞壁画之中了。

  那年夏天,我不止一次在佛洞的黄沙古道前寻找那棵菩提树,并且望着蓝色的天空想听到什么?其实,我们心里都明白,但谁也不愿意说明白。

  净土,还是那片净土。我试图在敦煌的文化符号里寻觅那片净土,然而,让我心境难以平静的则是错综复杂的众生相,还有那来自城市里的喧嚣。敦煌深处是否有净土?黄沙古墙上是否有尘封的净土?我困惑不已,在那一幅幅千年的壁画中想拉回一个时空的答案。望着壁画中的商人、农民、和尚、官僚等等千姿百态的人物,我真希望他们能从壁画中走下来,还原于他们本真的那份世界。我问过季羡林老师,天堂与人间,净土与地狱在敦煌中的文化内涵。季羡林老师告诉我,他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,只有心静时才能读得明白,才能去感受那里的文化之意。人的内心之和谐,要能从敦煌和佛教中获得一个“空”是很不容易,把自己的一切私欲置之度外,寻觅一份精神,这便是境界。我似乎理解了许多,又一次想起了季羡林老师那句“只能意会,不能言传”的深刻意味。这使我想到季羡林老师写过的一段小故事,这是季羡林老师站在壁画前的一种奇妙的感悟。文字这样写道:“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: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中,在巍峨雄伟的楼台殿阁里,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,鼓着眼睛,尖着尾巴,用警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,好像见了人要逃窜的样子。我很不理解,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。难道他们认为,即使在净土中,四害也是难免的吗?难道他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笑吗?难道他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洁吗?”

  读过季羡林老师的每一个字,我又回味他对我说过的话,我渐渐体会到了敦煌中沉淀着超人的文化智慧,尤其是那一幅幅活生生的壁画意境。我寻觅中,已经有一扇文化之门在开启,他不是宗教,又来自宗教;他不是壁画,则相印在壁画。这一切都缘之于“敦煌”,古代的与现代的交融,仿佛向人们述说着净土之外的那些故事。我好像不是从季羡林老师的书中读的,而是从季羡林老师的眼神里读到的,是从交织的灵魂中读到的。

  季羡林老师说:“在那些洞子里的壁画上,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人民,而且可以看到沿丝绸之路的各国人民,甚至离开丝绸之路很远的一些国家的人民。比如我在上面讲到如来佛涅槃以后,许多人站在那里痛苦,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,有的是颧骨高而眼睛小,他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。艺术家可能是有意表现不同的人民。当年的新疆、甘肃一带,从蒙昧的远古起,就是世界各大民族汇合的地方。世界几大文明古国,中国、印度、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流了。世界几大宗教,佛教、伊斯兰教、基督教在这里汇流了。世界的许多语言,不管是属于印欧语系,还是属于其他语系也在这里汇流了。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文学、艺术、音乐,也在这里汇流了等等。所有这一切都在洞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……”

  敦煌不仅仅是属于中国,还属于整个世界。我面对近百岁老人季羡林老师,真实地感受了他那充满神奇世界的胸怀,还有他那“净土”般的思想境界。我整整比季羡林老师的岁数小一半,他思想的深邃和精神的浪漫是那样高深和年轻。我还记得,季羡林老师发自内心写过一段美文,我们可以从中聆听其意味,且感动不已。文字是这样写的———我还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,在合抱的老榆树下,在如茵的绿草丛中,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,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。它似乎向我招手,向我微笑。“翩若惊鸿,宛如游龙;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”。这影子真是可爱极了,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啊!然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。一切都只是幻影,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。

  我每每听到季羡林老师的敦煌之音,在寻觅中感悟,又在感悟中寻觅,剩下的空间与历史的壁画已经向我们留下了答案,这答案不是简单的数字答案,而是书写一个远去的世界和正在进行的世界的文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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